欲买桂花同载酒

蓬生麻中,不扶则直
白沙在涅,与之俱黑

【明唐】月白风清

短篇一发完,HE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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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清把千机匣拿在手里,细致地检查过最后一遍。

表层光华内敛,机括运转自如,匣中箭矢锋锐,最尖利的那端淬出一星寒芒。

指尖于匣身上寸寸摩挲而过,劲瘦苍白的手指,却又于屈伸时展露翻覆风雷的力量。

一双杀人者的手。

房门被敲响了,不疾不徐,正好三下。

“鱼已入网。”

“我知道了。”

藏蓝色的衣带在低空处微微一掠,唐清站起身,随手把千机匣往腰后一别,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,慢悠悠眯起一双狭长凤眼。

等你好久了。

陆白。

 

“怎么停下不走了?”

走在商队最前头的明教弟子拉紧缰绳,盯着前方的山林看了一会,忽然说:“不对劲。”

唰啦一声,被护在队伍中心的马车拉开了车帘,商队主人如临大敌地探出头:“什么?难道有劫匪?”又嘀咕:“不该啊,为求安稳我还特意挑了这条远路……前几天不是刚清剿完一波吗……”

明教弟子摸了摸腰间的双刀,直接给出建议:“就地扎营,过了今晚再走。”

“这可不成!”商队主人险些跳起来撞破车顶,“再拖延就会错过交货日期了,干我们这行的,不讲信用怎么混得下去!”

旁侧的护卫纷纷插口。

“我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。”

“一点杀气都没有。”

“陆白昨晚守夜,大概是困劲上头所以出现幻觉了吧。”

更有人大大咧咧伸臂一揽,拍着明教弟子的肩头大笑:“你小子走这条路也有百八十回了,怎么还担惊受怕成这样?总是婆婆妈妈的,难怪每回都接不到什么好任务!”

明教弟子——正是陆白,神情平静地推开搭在肩上的那只手,淡淡道:“我没在怕。另外,我对自己接过的每一个任务都很满意。”

对方耸耸肩:“满意你每次护送的对象都正好是杀手的目标?你说你,这运气怎么就这么背呢?再这么下去,总有一天你会接不到任何单子,等着流落街头喝西北风去吧。”

他说这话本是幸灾乐祸,谁知陆白压根不理,连眉梢都没动一下。那人本有些气闷,先前还是半戏谑性质,现在却是有些下不来台,正想再说点狠的好好戳一戳陆白的痛处——话未出口,那人却忽然顿住了。

月光之下,明教弟子侧颜清俊,带着异域的高远和深邃,漂亮的眼瞳正盯着远山似在出神。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令人愉悦的事,一向神情冷淡喜怒无痕的陆白竟微乎其微地扬了扬唇角,露出一点笑意来。

那笑是大漠风沙里的月牙泉,柔和而静谧,无声洗去刀客眉目间所有戾气与风霜,凝成人间烟火的绵长欢喜。

一把刀突然有了人气,一朵花摇曳在劲风里。

那人竟一下子看住了,半晌怔怔道:“你、你……”他既想说你笑起来这般好看平时为何总爱对姑娘们板着脸,又想问此地到底有何事何物引你发笑,然而任凭哪句话到嘴边都吐不出来,吭哧吭哧了一会,话音反倒都被车轴重新转动的声响遮盖了。

陆白压根没留意同伴的异状,驱马赶在队伍前头探路去了——商队主人执意要动身,他作为拿钱办事的护卫,没有反对雇主命令的权力。

再者——

陆白戴上兜帽,一双异瞳在夜色里亮得惊人,闪烁着凶兽捕食之前才会显现的某种精光。

从本心来讲,他也是很想、很想,和那个人再交一次手的。

唐清。

明教弟子咀嚼着这个名字,唇齿间凶狠而缠绵。

这一回……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!

 

说起陆白和唐清的交集,还要把时间推回三年之前。

陆白武功小成,被师父赶到中原历练,头回出门手忙脚乱,迷路了好几次暂且不说,盘缠和行李都丢得一干二净。好在最窘迫的时候遇上几支商队招募人手护送货品入关,他凭着身手有了活干,这才免于连饭都吃不上的境遇。

不过接受商队的雇佣本也是权宜之计,陆白最初的打算并不是长久地以此为生,比起四处奔忙,他更乐意留在某处随同师兄师姐为教中办事。但坏就坏在,他于那一次护送任务将将结束之时,撞见了唐清。

藏蓝衣衫的刺客蹑着夜色,轻巧得像陆白养在圣墓山上的那只猫,但猫儿的眼睛是圆的、清透的、水润的,唐清却凤目狭长,眸色极深邃,折入皎皎月色,转出森冷锐利的光。他在数步之外抬起手中劲弩,身上并无杀气,箭尖却遥遥对准了主帐,投过去的视线和看死人没什么两样——

陆白骤然一惊,很快意识到眼前之人要做什么,立刻拔回心神,手底弯刀嗡鸣,于无尽漆黑中耀开日月明辉。与此同时,唐清警觉回眸,指底极快地一拨,将将射出的箭矢偏离方向,险之又险地撞开劈至眼前的刃薄刀锋。

“锵!”

火星四溅。

一刹那眼眸相对,罡风对冲里看清彼此的脸。

“明教?”唐清皱眉,嘴里低咒一声,手底再无恋战之意,借着陆白这一击的力道翻身退开,扭头看一眼主帐的方向,藏蓝色的衣带于风中一飘,很快隐没在夜色里。

陆白下意识追了几步,但他江湖经验不足,唐清又是老手,一时间竟辨别不清刺客离去的方向。而方才的交手也已惊动整个商队,陆白念着此行的主要目的,虽有不甘,到底还是折返回去,将先前的事尽数告知,更搜刮了脑中不甚丰富的中原词汇,尽可能详细地把那个刺客的形容描述一遍,指望着有人能认出来。

——他知晓那是唐门弟子,旧时也听师门中人说起过唐门武学,但亲眼见识、亲身交手,这还是第一次。而那短暂却酣畅的一击,完全勾起了他身体里沉寂已久的好战因子,热血在四肢百骸里汹涌,叫嚣着要和那人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!

“唐门杀手多了去了,打扮也差不离。”有人沉吟半晌,先是给陆白浇了一盆冷水,而后又犹犹豫豫给了答案,“不过……照你的说法,有点像唐清。”

“唐清?”

“那可是个顶有名的杀神,一旦出手极少落空。”对方咂咂嘴,忽又反应过来,“诶,你方才是不是挡住他了?你小子了不得啊!”

“啊……”陆白正想说唐清根本就没认真,话未出口,重新安顿下来的主帐里忽然传来沉闷声响,他眼皮一跳,跃起厉喝道:“不好!”当即横掠过去。

然而已经太晚。

一蓬血雾于空中绽开,隔着这样细碎的艳色,藏蓝色衣衫的男子抬眼望来,瞳眸深深,唇角微掠似有嘲意。陆白一刀斩下,袖底魂锁洞出抢至对方面前,唐清根本没挡,只足下微动,不知使了什么功夫,不过一息便移至十余步外,抬手将千机闸一收,别在腰后。

“多练几年再出来耍把式。”

这是那一次交手时唐清留给陆白的最后一句话。

陆白站在商队主人的尸体边上,一意盯着唐清离去的方向,久久未动。

先前和陆白聊天的同伴担心小伙子初出茅庐就被伤了自尊,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安慰他,冷不防听见被安慰的人张口就问:“怎样才会遇上唐清?”

“哦,这个啊。”同伴以为陆白是想避开那个杀神,遂出言宽慰,“别怕,唐清这几年不太喜欢东奔西走,所以活动范围不大。我们这些在商队里混日子的还有可能碰见他几回,你既然打算在中原定居,完全不用担心这位爷会找上门。”

“是这样吗……”

明教弟子半垂了头,若有所思,把发亮的眼睛藏在了兜帽的阴影里,手指反反复复地摩挲着刀柄,兴奋到了极致,指尖竟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。

“那可真是……太好了……”

 

从此陆白就放弃了最初的打算,一心一意接起了护送商队的活,其间也撞见过唐清几回,偶有交手,终究是落败居多。久而久之,他也渐渐摸索出了唐清接任务的规律,连带着他后来接受雇佣,事先必定会卡好时间和路线,只求和唐清再来上几次“巧遇”。

最初他只是不服气,想着必定要胜过唐清一回,要那人好好见识一下圣教的无上武学;但真有某回唐清失手为他所败,他又觉得自己胜少败多,终归是心气难平;到了如今他们交手已是胜负五五,细究起来还是他赢的次数更多一些,然而举刀相对之时,仍觉心底茫然,竟像是永远都不满足。

三年。一千多个日夜。

他的执念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竟从胜过那个人,变成了那个人本身。

想要近些,靠得再近一些;想要得到,得到再多一点。想要成为那个人的对手,唯一的、真真正正能被那个人看进眼里的、占据了那个人所有心神的,一生一世的对手。

世间有情皆孽,从来最难勘破是相思。

陆白也想得很开:既然勘不破,何必白费气力?不如束手就擒。

——前提是大家一起。

比如眼下。

“铛!”

弯刀斩断精铁箭矢,陆白瞥一眼商队,确定自己护送的对象不会那么快死于非命之后,立刻自马背上拔身而起。他在半空中打了一声唿哨,苍鹰俯冲下来,尖锐脚爪于衣领上精准一勾,将白袍青年向上抛起。

当头就是一箭追命!

这一下要是落实了,就算没即刻毙命,也很难在鹰背上稳住身形。从这个高度摔落下去,不死也残。

陆白惊出一身冷汗,当即运转幻光步险险踩上山崖,抬手就把正在调转弩机方向的唐清拉到身边,极其流畅地缴了械。

他甚至已经预想到了唐清的下一步必定是运转飞星拉开距离,脑中已经于瞬息之间将一场追击模拟完毕——然而唐清没动。

藏蓝色衣衫的杀手意味不明地盯着陆白的侧脸看,看着看着,哼一声:“瓜娃子,长大了嘛,把式耍得不错。”手甲的最尖端却直直顶在明教弟子裸露的胸膛上,微微使劲,压出一丝血痕。

陆白低头瞅了一眼,问他:“淬毒了吗?”

唐清一挑眉:“要是用了毒,你以为自己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同我说话?”

“哦,没毒。”陆白点点头,接着说下去,“给你三息,杀了我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一,二,三。”陆白自顾自地数完,眼底终于露出一点笑意,“我给过你机会了。”

唐清没听懂。

下一刻,陆白欺身上前,完全不顾自己的胸膛上还压着利器,扳过唐清的下颚,凶狠地吻下去。唐清骇了一跳,手忙脚乱地把手甲移开,等到他意识到陆白究竟在做什么的时候,藏蓝色衣衫的杀手完全僵在原地,前所未有的经历让他不知该对此作何反应。

陆白不满,在唐清唇上使劲啃了一口,含糊道:“专心点。”

唐清挣扎,然而相较于习惯远程战斗的唐门弟子,明教的力气大得惊人,陆白钳制着身前之人的肩膀,教他完全不能退让、无法躲避,只能困在这方寸之间片刻不得脱。

躲开,躲不开,到哪里都是陆白的气息,铺天盖地,霸道又温存,要唐清深陷其中,从唇齿到心神都兵溃千里,从此再不能将这个人推拒。

狂风骤雨,偶得间隙。

“放开。”唐清冷冷道,尖利手甲重新抵住陆白要害,只要他再近一分,就会破开血肉穿凿骨骼,轻轻巧巧取人性命。

陆白却在笑,十分轻松地捏着唐清的手腕,作势往身体里送了送。察觉到对方下意识地退缩和神情里的懊恼,他笑得更开心,盯住唐清的眸心,道:“你看,你下不了手。”

“陆白!”唐清咬牙切齿,“你到底想怎样!”

陆白眼也不眨地看他:“我以为你知道自己的心思,所以今日才会来此。”

“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。”唐清冷声回应他,“这里有我的目标,我自然会来。”

“唐清,每月的今天,你身上的旧伤都会发作,所以你从来不在这一天接单。”陆白淡淡说着,“而这条路并不适合唐门杀手伏击,以你的谨慎,也不会选择这条路上的目标——多少年的旧例了,却在今天一起打破,为了什么?”

唐清说:“与你何干。”

陆白含笑:“是为了我吗?唐清。”

“自作多情。”

陆白压根不理会他的嘴硬:“因为你听说了,这将是我最后一次接任务,跑完这一趟,我就要返回圣教,再也不会踏足中原——如果今天你没有来,没有在这里拦住我,也许你往后就再也见不到我了。”

唐清微乎其微地滞了一下,似乎是很想否认,但他焦躁地动了动嘴唇,最后还是瞪着陆白说:“愚弄我很有意思吗?”这便是默认了陆白的说法。

“我没骗你,我也不会骗你。”陆白轻声道,“唐清,我真的要回去了。”

唐清僵了一僵,眼底掠过一点沉暗,口中却道:“快滚吧!这几年老子早烦透你了!”抬手推开陆白转身欲走。

“又说反话。”陆白一把扯住他,“你听我说完。我要成家了,总得先回去禀报师父一声,你说是不是?不仅我去,你也得跟着去。”

唐清默了片刻,凶巴巴地反问:“关老子什么事?”态度却明显软下来。陆白眼尖,一转眸就瞅见他白皙的耳垂已染上薄红。

冷峻的,高傲的,沉而锋锐的,杀人不眨眼的,这是唐清,却又不是陆白眼中的唐清。陆白仔细回想一下,无论是什么时候,他竟从未担心过自己会死在唐清箭下——对那时的唐清来说,杀他只是举手之劳,更是理所应当。

“明明从一开始,你就一直在纵容我啊……”

陆白轻轻说着,然后一笑,喃喃自语:“我真是个傻瓜……”

“发什么呆,还不快走!”唐清回头瞪他,气势挺足,结果下一刻就抿着嘴唇偏开视线,声音也低下去,“不是你说要回教的吗……”

陆白迈开步子赶上去,走了几步瞅一瞅身边之人,悄悄伸过手,把冰冷的手甲握进掌心。等了一会,见唐清没有挣脱,明教弟子情不自禁把唇角扬得更高了一些。

月下一笑,旷朗风清。

 

【完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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