欲买桂花同载酒

蓬生麻中,不扶则直
白沙在涅,与之俱黑

【苍霸】山河旧(之五)

 

“咚。”

沉重的红木长案被摄政王一脚踹翻,在地砖上砸出几道暗色的裂纹。

前来报信的侍从下意识把身体伏得更低,一径埋着头,不敢朝上首多看一眼。

柳定幽按捺下拔刀的冲动,深深吸了两口气,沉声问来者:“燕靖他人呢?”

侍从喏喏道:“事发突然,陛下只得先命人卸了燕将军的武器,吩咐禁军将他绑回来交由您处置。”悄悄打量着摄政王的脸色,侍从小心地补充:“燕将军也没有反抗,如今正被禁军看守着在殿外等候。”

能从江右的诘责中保下燕靖、最后还能顺顺当当地把人交到摄政王面前,这一番布置并不轻松,着实少不了有心人的手笔——思及此节,柳定幽且把心里对杨知非的不满压了压,勉强给他记了点好,打算回头找人算账的时候下手轻一些。

眼下,处置殿外那个刺头才是第一棘手之事。

柳定幽把刀取在手里看了看,半晌冷笑着归鞘,转手抛给侍从:“让所有人退下。你,拿我的刀去,封锁宫门,今日不许任何人出入,但凡敢向外传递消息者杀无赦。”

“给我把燕靖叫进来!”

侍从心惊肉跳地接住刀:“是。”

 

“破坏腊祭,御前杀人,且杀的还是六部要员。”柳定幽缓缓说完,顿一顿,见燕靖仍是那副雷打不动的表情,不怒反笑,“长安,你干的好事。”

燕靖道:“我也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。”

柳定幽冷下声音:“我没有在夸你。”

“末将也并未期待殿下夸我。”燕靖的眉峰处绽开一星锋锐,言辞间寸步不让,“我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,至于旁人怎么看、怎么评,与我何干?”

“应该做的事——好、好。”柳定幽慢慢点头,“你真是,越来越长进了。”

燕靖垂下眼睛,平平道:“都是殿下教导得好。”

这句话说得轻飘飘,个中含义却极诛心。柳定幽只觉得心上有把钝刀在反反复复地磨,不流血,只闷闷的疼。但那疼痛既难耐又绵长,倒不如来一下狠的,穿心透腑鲜血横流,反倒能令他痛快一二。

摄政王退了半步,看向殿中这个一手养大的孩子,眼神里头一回透出陌生来。末了,他定一定神,隐去眉间复杂情状,叹一口气,索性在阶上坐了下来。

“长安。”柳定幽放缓了语调,起了个莫名其妙的话头,“你知道为什么自我摄政之后,一向刀不离身吗?”

燕靖道:“我听杨知非说,你掌权之初也曾四面楚歌,江右面上安分,私底下小动作不少,甚至还打过暗杀你、另扶傀儡上位的主意。刀者,斩伐之器,慑敌之兵。纵虎豹在侧,一朝引刀在手,也能心无畏惧——这是你当年教我的。”

柳定幽默然片刻:“是,也不全是。于我而言,刀之所在,第一为戒心。”

“心上有刀,头顶悬刃,是为忍。”

“我这七年,旁的东西或许没学会多少,却有一个词,至死也要刻在心里。”

“——戒急用忍。”

世间大不平,谁都可以血性冲头、意气为先,但柳定幽不能。他站在这个位置上,七年一日,如履薄冰,一丁点行差踏错,都可能将他自己、整个摄政王嫡系、乃至两京七省十三道的万万黎庶,拖进无底深渊。

翻手为云覆手为雨,乍一听这滔天权势何等令人沉迷,然而在柳定幽眼里,这从来就是可怕又沉重的负担。

所以他要忍,哪怕受了痛、含着血,也得忍。

忍耐是一种漫长到几乎看不见尽头的痛苦,柳定幽身在其中,对此再明白不过。所以哪怕他心知大局之倾非一人之力能挽、哪怕杨知非一次又一次地劝他将内情与燕靖分说,他辗转三年,终究未能向北疆泄露一二。

不是做不到,而是舍不得。

那是他看顾了这么多年的人,能力、抱负、性情……种种种种,无一不熨帖他的心意。对待燕靖,柳定幽比对待自己还要上心,自然也舍不得看这个同样傲骨在身青年走自己的老路,到头来不得不受世事的摧折,向着大局屈膝。

燕靖半跪下来,平视着难得失神的摄政王,只觉心上有一处慢慢塌陷下去。他抿了抿嘴唇,低声说:“自上回杨先生来找过我,这些天,我也想了很多。我明白你居于此位,难免会遇上诸多为难之事,两害相权取其轻是人之常情,何况你已尽力周旋,我……我没有理由那般怨你。”

“可是,殿下,一味的戒急用忍,又得忍到何时何地去?若是有朝一日这些人搅得庙堂倾颓、王朝翻覆,我们咬紧牙关地忍,又能有什么用处呢?”

“崔琨在北疆,甫一上任,便失城、降敌、扰民。三罪并罚,便是株连他满门也不为过。”燕靖言及此事,仍是切齿,“欲下幽云,先夺怀鹿。怀鹿三城扼守关隘,是北疆要冲、兵家必争之地。前岁时胡朵尚在人世,为了从她手里拿下这三座城,燕北军用了两年,死了四万弟兄。但崔琨丢掉它们,只花了三天,而敌军毫发无损。”

“这几年,我从孙述身上学到很多东西。我虽然不通医理,却也明白药性有刚猛也有温和,无分高下,对症便有用。病在腠理,汤熨所及;病在血脉,针石可医。但那些一心只有眼前私利的人,却是国之顽疾,而病在膏肓之间,不能治,不如去之。”

“溃痈虽痛,胜于养毒——殿下,这句话,也是你教给我的。先前贪墨之事我已想开,是以腊祭之上,我也绝非不顾念大局而冲动行事。”

“……实在是,忍无可忍。”

柳定幽看了他半晌,淡淡道:“除了在腊祭上杀朝臣,你还做了什么?”

燕靖知道这些事瞒不过他,也没打算瞒:“此次随同我回京的有一队军中斥候,素习刺探、暗杀,之前我也暗中令他们去摸过底,江右诸姓虽然家仆不少,却没有太多能力出众的护卫,所以……”

“所以,你不仅自己动手,还让底下的人也去取朝中文武的人命?”柳定幽越说越轻,语调也越来越危险,到最后神情骤冷,抬起手就是一扇。

摄政王没有用手掌,但灌注了内劲的衣袖不复布料的柔软,硬实得像一块钢板。这一回动手,柳定幽丝毫不留余力,一扇之后,燕靖的脸被他打得一偏,颊侧渗出道道血痕。

“——这么些年,真是白教你了!”

“……没有,我没让他们杀人。”燕靖没躲,也没反抗,乖乖地让他扇完,也不分出注意力去查看自己的伤势,只一径伸手,捏住了柳定幽的手腕,“我只是派人去查了世家的私账,然后誊抄了一份回来,个中阴私极多,随处可找见江右的罪状。至于杀人,一方面他因私废公、陷百姓于水火,本就该死;另一方面,杀一儆百,不也能震慑诸姓?此后这些把柄都捏在你手里,江右哪里还敢阳奉阴违?”

说到最后,燕靖面上不显,眼神里却已含了几分隐晦的委屈。

柳定幽很想反手再给他来一下,对着这样的眼神却终究下不去手,只能一撤袖子,恨恨了半晌只能怨自己:“我就不该让你回来!”

“你总是这样。”燕靖凝视他许久,方垂下眼神,“什么事都不告诉我,等我不明不白地犯了错处,却又一面气我不争气一面把后果自己担起来。柳定幽,这么多年,你不累吗?”

柳定幽撇开他的手,活动着手腕站起来,目光平视殿门,答非所问:“你走吧。”

燕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没动,仰起头,看他。

“你今天就给我回军中去,没我的允许不准踏入京城半步。”

“你这是在赶我走?”

柳定幽丝毫没有笑意地牵一牵唇角,在这一瞬间,像是被抽去了骨子里的所有气力:“对,我就是这个意思。如今你翅膀硬了,爱在北疆喊打喊杀搅风搅雨都是你的事,反正我也管不了,只要别犯到我面前,随便你。”

他背过身,也不回头,抬手一指殿门,漠然道:“燕将军,请吧。”

复杂的情绪一点一点漫上来,愤懑、委屈、不甘……错综在一起,慢慢凝成了心头的一点火星,灼出肺腑间一片含怒的热意。

他一直在看眼前之人。

而眼前人此时连半点心神都欠奉。

燕靖缓缓起身,嗓音带上了不自觉的低哑:“末将若是抗命,殿下又待如何?”

柳定幽声调很平,听不出什么情绪:“事可一,可再,不可三。燕靖,如今我摄行国政,我的命令便是陛下的命令,而抗旨,你知道是什么罪名。”

心火转瞬燎原。

“抗旨不遵是死罪,以下犯上也是死罪。”燕靖盯着那个背影,舔了舔嘴唇,竟是笑了。话音未落间他身形一动,人已经掠了出去,后半截言语就这么飘散在半空中,“……也行,不亏。”

他甫一动作,柳定幽立时惊觉,下意识手肘横出,朝右侧一撞。

一声闷响,小臂与小臂碰在一处,柳定幽仰头避开一记锁喉,内劲乍放即收将人震开,厉声道:“燕长安!”

燕靖唇角一挑,眼神深得发亮,手底不停,也不接话。柳定幽心头火起,顺手往背上一摸,才想起之前已经把刀交给侍从传令去了,索性也赤手空拳地应对,打定主意要把这个混蛋拎起来好好揍一顿先。

可惜摄政王低估了燕靖的成长速度,不光是武学,还有小心机。每每他即将击中要害,燕靖就十分大方十分坦然地把弱点送上来,还不忘出言提醒:“殿下莫留手,末将此处有旧伤,一遭触碰疼痛难忍,手底自然失力。”

柳定幽面无表情地偏开了招式。

但他留手,燕靖可不留手,两人功夫本就在伯仲间,一方束手束脚,顺理成章地就会落了下风。一个晃眼,柳定幽被燕靖狠狠压在阶上,脊背撞得生疼,连脑子都一昏,不由切齿:“放手!”

燕靖压根不听,反而把身子更往下压了压,言简意赅:“不。”

柳定幽挣了两下,没挣开,怒道:“你到底想干什么!”

燕靖深深地看他几眼,蓦地一笑,目光幽森。柳定幽背上一炸,在这一刻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人,而是一只亟待磨牙吮血的狼王——而那无处可逃的猎物,就是他自己。

“我以为,我的心思,殿下一直很清楚。”燕靖腾出一只手拨开柳定幽的衣领,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身下人的颈项,指腹上的粗茧在肌肤上刮起一阵麻痒,“不过没关系,就算之前不懂,现在,殿下想必也看明白了。”

柳定幽眼中掠过冷光:“你敢!”

“殿下很快就知道我敢不敢了。”燕靖扼住他的下颚,顺应自己心底的渴求将唇压了上去,强行叩开了身下人的防线。唇齿缠绵也似交锋,杀伐千里,攻城略地,血的腥气涌上来,与风月无干,倒更像是一场战役。

末了,燕靖颇为回味地舔去唇边的血迹,垂眼笑道:“滋味不错。可惜,不够。”个中暗示颇有深意,配合着这句话,他的手也松开了对方的下颚,不疾不徐地向更危险处移去。

“……你在找死。”柳定幽脸上潮色未褪,眼神却凝定得一如往常,冷锐胜过刀锋,森森然地抵在燕靖的喉咙口,仿佛下一刻就能将这处割断。

燕靖的回应是毫不迟疑地扯开摄政王的腰封:“殿下口中藏的那枚刀片打磨得很是锐利,想必割喉也只需一息。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,要么……”他一笑,眼底翻涌出浓重的暗色,后半句话不言自明。

“殿下,恩?”

柳定幽冷冷地盯着他,胸膛剧烈起伏,被钳制住的手指屈伸数下,最后恨恨别开了眼睛。

燕靖沉沉笑起来,抬手拂开最后一层衣衫,再不停滞地倾身下去。

 

杨知非进门的时候以为自己走错了。

他倒退出去,看了看殿名,又迟疑地瞅了瞅殿门。

“……滚进来。”

这个语气这个声音,是柳定幽没错。

杨知非倒吸一口凉气,踏进去先反手关了门,对待在里头的摄政王投去不敢置信的眼神:“这是什么地方,燕靖心里没数你也没数吗!砸了也就算了,你们还在这里胡闹——柳定幽,你疯了吗!”

摄政王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,发也没束,衣服也没穿好,身上裹着件怎么看都不像是他自己的外袍,明显心情不佳。杨知非瞥见他露在外面的领口、胸膛乃至小臂,对着上边的印记一阵牙酸,默念着非礼勿视调开视线,然而一看这满目狼藉的内殿,又是一阵牙疼。

——这两个人,真是会找麻烦。

“什么事?”

杨知非扬高语调:“柳定幽!”

“有事快说没事快滚,我今天耐心有限。”柳定幽哑声说完,自己听得都皱眉,清了清嗓子,试图让声线恢复正常——没什么太大效果。

腰酸腿疼嗓子哑,摄政王全身没一处舒坦,只想赶紧回去睡一觉。奈何能令心虚到恨不得避着他三个月的杨知非这时候找上门的,必定不会是小事,是以柳定幽也只好勉强分神见一见人。

杨知非顿足,最后还是慢吞吞地过去给他倒了杯温水,恨不得卡着他的喉咙灌下去:“说这么大声作甚!没轻没重的,你的嗓子还想不想要了?”一撩衣袍在旁边寻了个位子坐下,没好气地吐出一个字:“手。”

柳定幽伸手让他诊,杨知非一边听脉一边问:“燕靖呢?”

“回北疆了。”

杨知非啧一声,打量了几眼:“床还没暖热,转头就把人踹下去?”

柳定幽闭目敲一敲桌案,眉心处折出一道浅浅印记:“他再不走,就走不了了。这小子胆子比天还大,江右的私账都敢去查,怕是不知道世家发起疯来是什么样子。”

“打蛇不死,必受其噬。”杨知非撤回手指,神情凝定下去,“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,燕靖手底下那群人尾巴没扫干净,被崔家顺藤摸到了。我进宫之前,听闻崔家家主请了族长印信,怕是想动用家养的死士斩草除根。”

柳定幽低声问:“救得了吗?”

杨知非摇头:“晚了,我只偷换出一个,剩下的除了燕靖,全被崔家封口了。”他转头看向柳定幽,郑重道:“接下来这一遭才是最为难之事,没人能保证燕靖那里他们会不会也想……”

“所以我得赶他走,防的就是崔家使这一招。长安那混蛋在腊祭上给他们做了个好示范,让崔家尝到了先斩后奏的甜头。”柳定幽想换个坐姿,才一动,面上就掠过一点恼意,只好又靠回去,“账本呢?”

“我收着。”

“恩。”柳定幽恹恹地应,“东西看好了,最迟等到陛下亲政,就能拿出来好好用一用了。”

“我总觉得,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。”杨知非狐疑地投来视线,“就算你争取到了时间差,让燕靖避过崔家在京城里的动作,可是之后呢?死士杀人,手段百出,没有孙述在侧,你就不怕他在回北疆的路上沾染到什么毒,继而一命呜呼?”

“崔家四下封口,不就是怕私账落于敌手,从此江右要被关陇压制么?”柳定幽神情幽邃,“既然如此,让崔家吃颗定心丸就是了,别整天学着疯狗乱咬人。”

杨知非怔了一怔:“你送了什么把柄给他们?”复皱眉:“不对,这七年……你哪来的把柄?随便编一个,崔家也会信?”

“谁说是编的了。”柳定幽垂眼转了转手中的杯子,“崔家没那么傻。”

杨知非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

“你自己猜吧。”摄政王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,披着外袍站起来打了个哈欠,“我先去睡一觉,有什么事你先看着办吧。对了,给崔琨传信,就说我给他一年时间,办不完我就送他去地底下见他哥哥。”

还没走到门边,杨知非在后面盯着他的背影,忽然幽幽地问了一句。

“先帝是怎么死的?”

柳定幽推门的手一顿。

“太聪明的人一般活不长。”

“所以?”

摄政王叹了口气。

“……我姐姐杀的。”

 

崔家家主盯着自城下穿过的一人一马,缓慢地竖起手掌。

死士们无声将淬毒的弓弩拉满。

然而最终还是没有等来放箭的命令。

“……太像了。”崔家家主喃喃,为那骑士自马上有意无意地一抬头而惊怔当场,连暗号都忘记比划,“太像了。”

一模一样的玄甲,一模一样的眉目,一模一样的神情。扬鞭刹那,一如故人自记忆中打马而来,一笑有锋芒锐意,而身后天地旷朗。

依稀又是当年,正值韶龄的长姐做男儿打扮,向着马下的他飒然一笑,递过手来。

“阿弟,来!姐姐教你骑大马!”

一晃三十年,光阴错眼,物是人非。

“家主?”

崔家家主恍然回神,半晌,摆了摆手。

“……罢了。让他走吧。”

 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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