欲买桂花同载酒

蓬生麻中,不扶则直
白沙在涅,与之俱黑

【苍霸】除夕(完)

【苍霸新春十二时辰】【04:00】

腊月二十九,新一期江湖浪客榜发布,霸刀弟子柳长风的名字,第一次被隐元会用上品朱砂端端正正填进首位,并在半日之内飞鸽通传各处,以十万金悬赏他的项上人头。

朱砂,诛杀也。隐元会一贯参事而不入世,只要不触其底线,哪怕大奸大恶之人在前,他们亦只袖手高堂、冷眼旁观,不掺和任何恩怨。但这十万金的追杀令,却是由隐元会亲身发布,措辞之厉,赏金之高,实为罕见。是以消息一经传出,江湖哗然。

寻常人不知个中关窍,在街头巷尾兴致勃勃地谈论自己从小道上听来的传闻。一时说柳长风偷了皇帝藏在龙椅暗格里的江山社稷图,得此图者可觅得倾国之财,皇帝震怒,命隐元会追捕;一时说柳长风误打误撞得知了海外仙山的秘密,得了长生不老之药,隐元会中有人眼热,想杀了他将灵药据为己有;更有人将此事与风月牵连,称柳长风其人是个英俊后生,被隐元会某某高层撞见了他和自家第九房小妾的暧昧关系,怒得布下千里追杀令……各个都说得有鼻子有眼,细枝末节描摹得分外明晰,好似柳长风做下这些事的时候他们正在现场。

也有不少人,压根不关心柳长风因何被悬赏,一双眼睛只盯着那笔巨额赏金,早早卷起袖子抄了家伙,往三教九流里找人打听消息,就等着摘下这颗价值十万金的大好头颅,博一回下半辈子的吃喝不愁。

“却说那柳长风听闻此言,当即拔了刀往身前一横,剖瓜切菜似的取了几人性命……”

说书人在台上一拍堂木,将折扇合了,慢条斯理地把坊间的种种猜测悉数道来。燕偕坐在茶棚底下,一边听,一边拿指尖蘸了茶水,信手在桌面上写了“柳长风”三字,沉吟片刻,又抬手把残茶往上头一泼,用袖子连水带字一同抹掉了。

“怎么?”他对面坐着个青年,眉目清朗,带着笑看过他这番举动,十分玩味,“听到十万赏金,心动了吗?”

燕偕皱眉,看他一眼。青年安然坐在原处,耐心将剩下的内容听完了,这才爱惜地摸着自己的脖子,慢悠悠地发出感叹:“一颗人头十万金,不愧是隐元会,财大气粗。哪天我要是兜里缺钱花了,这笔生意倒可以做一做。”

燕偕冷冷道:“你倒是看得开。”

青年神态从容:“看得开也是一天,看不开也是一天。若说我这个人有何可称许之处,那便是从小到大都不喜欢为难自己,事已至此,便更该自在一点、快活一点。”

燕偕十分漠然:“你落到如此境地,难道不是自己在为难自己?”

青年未答,一笑,见说书人已将话头转向柳长风生得如何凶恶、斩过多少人头、又娶了多少房小妾上,遂将茶水饮尽了,随手往桌边放了吊铜钱,道:“没什么可听的了,走吧。”

 

两人出了茶棚,想往城里去。

时下世道不太平,城门处对来往行人盘查甚严,加上近来隐元会罕见地发布诛杀令,底层官府不知内幕,愈加紧张,生怕此人混进城里犯下大案。是以城门口的卫兵较之往日更添戒备,遇上个面生的,非要把对方祖上三代问清楚了才肯罢休。

燕偕先被放行,遂站在旁边等候。青年呈了文牒上去,卫兵一边查验一边问他名姓,青年唔了一声,道:“柳长风。”

卫兵手一抖,本能地按住兵器退开半步,周围一圈人听到动静,亦是惊骇。他们这般如临大敌,青年却只闲闲站在原地,满面无辜地一摊手,露出些许“果然如此”的沮丧。

卫兵看看他,又低头看看文书,十分警惕,问:“你叫柳长风?”

青年点头。

“是霸刀弟子?”

青年继续点头,语带抱怨:“这位大人,我真的是良民——跟犯了事的同门师兄叫一个名字也不是我自己愿意的,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被拦在城门口了。”

他文书齐全,态度坦然,眉目也清正,甚至主动站到隐元会挂出来的通缉画像旁边任人比对。卫兵对他的说辞原先只信了三分,等这一遭走完,便信了九成,抬手将人放行了不说,还颇为同情地劝他改个名字,以免再受池鱼之殃。

青年摇头笑道:“名姓乃长辈所赐,不敢轻言易换。”谢过卫兵好意,转头便拉上刚看完一场大戏的燕偕,往城中找地方投宿去了。

燕偕道:“你不进戏班子真是可惜了,这一番唱念做打,若不是我早知你底细,怕是也会被你蒙骗过去。”

柳长风把这句话当夸奖笑纳了,燕偕停了停,又道:“我只有一点想不透。隐元会的消息渠道五花八门,素有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之名,不至于连你本身的样貌都打探不出来。方才我仔细看了看,那张通缉画像和你相去甚远,既然隐元会舍得花十万两金悬赏你,怎么就不肯多用点心思找个擅长人像的画师?”

柳长风轻飘飘道:“别人认不出我可是好事,瞧你这话说的,倒像是盼着有人能早点发现我的行踪,把我的头砍下来去换那十万赏金。”

燕偕绷着一张脸,道:“别避重就轻,你知道我想说什么。隐元会没把事情做绝,就是给你留了退路,这种步步杀机天涯亡命的日子你还想过多久?你这样的好出身,何必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把自己后半生的安稳全搭上?”

柳长风难得收了面上笑意,转头静静看了燕偕一会,淡淡道:“这是我的决定,不关你的事,用不着你替我操心。”

燕偕平声道:“此事因我而起,如何就与我无干了?隐元会派你来取我性命,你不愿下手,又助我避开追杀,这才为自己招来灾祸。我虽不算什么好人,却也不想欠你这样的人情债……”

“所以呢?”柳长风截断话头,面色平静地反问,言辞中没透出什么情绪,但燕偕与他相处有日,隐然从他的语声里听出怒意,“你于我有愧,便想让我提你的头回去复命,好让隐元会就此撤掉对我的追杀令?”

从得知消息到现在,他们已多次谈论了这个话题,燕偕很清楚再说下去柳长风又要翻脸,默然数息,终是将话头打住,转而问眼前人:“你既非我故交,也无意从我身上谋求其他东西,这般强求我活下来,到底是为了什么?”

“不为什么。”柳长风道,“我只是想从你身上,寻找一个答案。”

 

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相识是在一个半月之前,燕偕自雁门一路行至长安,文书不全,无法入城,又身无余财,不好意思往乡间人家借宿,便随意寻了间破庙过夜。

彼时风雪大盛,那破庙四面进风,寒意刺骨,燕偕坐在里头一边生火一边发愁,正琢磨着这一整晚要怎么熬过去,就听见门外传来簌簌声响——很轻,很稳,不快不慢,是习武之人行走在深雪中的才会发出的动静。

下一刻,那扇早就残破得不成样的木门被来者大力推开,燕偕抬头望去,便见凉月之下、白雪之上,有人抱着刀,侧身立在阶前。

那人没有看他,既不进门,也不离去,只是站在原处,半仰着头,似乎在数落雪,时间久了,连睫毛上都积了浅浅白霜。

燕偕问:“你是谁?”

那人道:“柳长风。”

燕偕又问:“所来何为?”

柳长风道:“杀你。”

他说完这两个字,停了片刻,见燕偕并无反应,便有些好奇:“我说要杀你,你竟不吃惊,也不想逃?”

燕偕往火里添了几根柴,面色平静:“要杀我的人很多,如你这般登门的不在少数,意料之中的事,我为何要吃惊?至于逃……没那个必要了。”

“哦?”柳长风饶有兴致,“你是觉得我杀不了你么?”

“不。”燕偕摇头,“此前我不愿被人杀死,是因为我还有没做完的事。眼下诸事已毕,我不恋生,也不畏死,这条命你想取便来取吧,我自甘就戮。”

柳长风目光微凝,不动,也不接话。

燕偕道:“你不肯近前取我首级,莫非是担心我使诈?”

柳长风承认得很干脆:“事出反常必有妖,我不该担心吗?”又说:“人要活着,也许会很难,但想死却很容易。你若真心求死,拿利器抹了脖子也好、震断经脉自戕也罢,都是眼睛一闭的事。待你死透了,我再取你的首级回去复命,不也皆大欢喜?”

燕偕活了二十几年,从没见过能把逼人自尽的话说得这样活泼透亮的人,但他并不讨厌这种直白,是以不觉冒犯,反而耐心道:“不是不愿,而是不能。我曾向一个人发过誓,此生绝不自戕,所以只能劳烦阁下动一动刀,将我的性命取走了。你且放心,我不会反抗。”

柳长风垂眼盯了燕偕一会,迈开腿往破庙里走了两步。他也不急着动手,衣摆一撩往地上坐了,忽然问:“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杀你吗?”

燕偕淡淡道:“猜到了。是为了我在雁门外烧死的两千俘虏吧。”

“来杀你这桩事,是隐元会嘱托我办的。”柳长风道,“他们告诉我,苍云燕偕,是该杀之人。关外叛军已降,燕偕却将俘虏到的士卒活活烧死,上报时只写‘斩首敌寇两千有余’,谎报军情,杀害俘虏,其罪一也;且这两千人里,不仅有叛军,更有居住在关外的百姓,燕偕不分敌我,一概斩杀,甚至以百姓首级充作军功,其罪二也;个中关窍被下属看破,燕偕不仅不生悔改之心,还连施狠手将知情人灭口,戕害同袍,其罪三也。”

燕偕听着这些罪状,波澜不惊得仿佛是在听别人的故事。柳长风在心里琢磨着他的神情,将话说完,侧目问他:“是真的吗?”

“是真的。”燕偕说,“不愧是隐元会,查得很详细。这里头每一件事我都做过,你杀我是替天行道,不会杀错人。”

“残忍、冒进、贪功、自私……如果你是这样的人,我杀你自然不会犹豫,但我的眼睛告诉我,你不是。”柳长风道,“隐元会只能告诉我你做过什么,但你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心里想着什么,他们却没法知道。”

燕偕笑了一下,很轻,很凉:“我心里想着什么——这重要吗?那些人都是我杀的,一个杀人者,难道因为他有苦衷,就可以被宽宥吗?”

“当然不。”柳长风低声说完,停了一会,竟看着他出了神,似乎是透过他在看着什么人,许久后才继续道,“但我想要知道。在我得到答案之前,我不会杀你,也不会让别人杀你。”

乍听得这句话,燕偕一笑而已,并未当真,随手将火堆烧得更旺一些。谁料柳长风下一刻便站起来,对他道:“走吧。”

燕偕眉梢一挑,用眼神表示疑惑,柳长风道:“你的行踪在有心人眼中早不是秘密,我能找上来,别的人也能。我带你换个地方。”

燕偕哑然片刻,失笑:“不必,我……”

柳长风抬脚踩灭火堆,将燕偕垒了小半时辰的木柴踢散,重复道:“走不走?”虽是问句,尾音却平,燕偕想了想,觉得自己除了这条命没什么可供对方图谋的,而这条命他也不大在意,便真的将刀盾拎起,跟在柳长风后头走了。

这一跟就是一个半月,然而时间久了,燕偕也觉察出些许不对。早先若有追杀者,都是冲着他来的,但到了后头,这些人倒开始盯着柳长风了。柳长风行事也比从前低调许多,最开始的时候甚至敢瞒着上头的人,用隐元会的渠道给燕偕伪造身份,后来却一日比一日谨慎,每过一处,都要把自己的痕迹扫得一干二净。

燕偕不笨,见状便疑心柳长风是不是受了他的牵扯,这才遭了罪。他旁敲侧击过几回,但柳长风这个人,看着散漫,口风却很紧,每次都轻描淡写过去,只说是自己旧时惹上的恩怨,要他不必多想。

——直到昨日,隐元会发布诛杀令。

彼时他们正在一户人家里歇脚,那家男主人上山打猎,招了猛兽,扭伤了脚,危急关头被他们救下,便连声道谢,非要留二人在家里吃一顿饭,还差遣自家妻子去集市上买只小鸡回来炖汤。盛情难却,柳长风只好应了,燕偕因着口渴,往后厨寻水喝,却听见女主人说,城门口贴了张悬赏令,上边的名姓和今日来家里的那人一模一样。

男主人一听赏金有十万,立时心动,问明了详情便在家里翻找有没有能将人放倒的药物,寻不见蒙汗药,索性把药耗子的毒拿出来使。两人在里头商议着是不是放在饭菜里,燕偕站在门外听完,折身出去扯了柳长风就走,走出好一段距离,才委婉将事情讲了。

他原先担心柳长风不信,又担心柳长风会被这种以怨报德的人伤心,是以措辞十分谨慎。谁知柳长风却只笑了笑,不显意外,也没有愤怒,反而宽慰道:“十万金——好大的手笔,谁不心动呢?”又问他:“你想要吗?”

燕偕猛地皱眉。

他一直看不透柳长风,不论是为杀他而来却不杀他、甚至为他背上巨额悬赏的行为,还是生死当头轻描淡写、为人所负却视作寻常的态度。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在那日雁门大火里随着那些人一起烧尽了,却不想胸腔里跳动的那块血肉,仍会为柳长风的境遇忧虑,甚至,闷痛。

思及此处,燕偕阖了阖眼,无声地叹了口气。

 

燕偕被鞭炮声扰得睡不着觉的时候,才想起今日是除夕。

大年夜,团圆夜,他只消这么一想,便觉得没了睡意,索性披了外套到窗边坐着,一抬头,看见屋檐侧边垂下半幅紫色衣摆。

柳长风半靠在房顶上,身边放着几个酒坛,目光没往下扫,口中却问:“要来一杯吗?”

燕偕摇头:“我不饮酒。”又说:“你小心些,别喝多了从上面栽下来。”

柳长风不满道:“看不起谁呢你,这点酒算什么?”

燕偕非常知机,及时道歉,柳长风哼了一声,听瓦片的响动,似乎是在上头翻了个身,人也没什么精神,像是心情不佳。燕偕问:“怎么了?”

柳长风本是不想说的,他也素来没有向人展露脆弱的习惯,但不知怎的,被燕偕这么一问,忽然就有些委屈。静默片刻,他低声说:“方才有人来找过我。”

燕偕一凛:“是追杀你的人?你受伤了?”

“不是,是我师门里的一个长辈。”柳长风道,“我能进隐元会,是走了他的路子,现在,隐元会让他来找我。”

燕偕道:“隐元会让他杀你?亦或是……让他劝你,杀了我?”

柳长风想了想,说:“我给你讲个故事吧。”

故事并不长,说的是一个出身世家的青年常怀侠义之心,见天下战乱、异族入侵,便与志同道合的人们组成义军抵御外敌、保护百姓,数年如一日,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。

有一回边关城破,敌军放言要屠城,义军自不能坐视,但又不了解城中布置,便派青年先行刺探。青年身法高妙,精通此道,本不会被人发觉行踪,但他入城之时正好撞见几名狼牙兵士在欺凌一位女子,场面极其不堪。女子烈性,撞柱不成,又待咬舌,青年不忍心,便出手将贼人杀死,又知此事不好善后,便将女子并同其母藏到隐蔽处,叮嘱她二人在其中躲避几日,待他查探完敌情,离城之时,会想办法将他们带走。

谁料等他办完要事,回头去寻这家人的时候,竟被女子的母亲当胸一刀,将心肺都穿透!

燕偕听到此处,惊怒道:“这是什么缘故?”

柳长风淡声道:“他藏人的地方,被狼牙军发现了。狼牙军私下找了女子的母亲,告诉她,凭那人之力,绝不可能带两个人出城,而年老体弱者——比如她自己,是最先被舍弃的那个。她若想保全性命,就杀了那个人,狼牙军承诺在屠城时放过她们,并且还会送她一笔银子,让她舒舒服服地过下半生。”

燕偕张了张口,说不出话。

“心寒吗?还有更心寒的。”柳长风慢慢道,“青年武功超群,会被女子的母亲一击得手,是因为那个老妇人说自己有腿疾,走不动路,非要他背。那把杀人的刀,就藏在她怀里,趁着青年一心躲避敌人搜寻的时候……”他比划了一个手势,充满了冷意与讽刺,“血就这么溅出来了。”

“那个被杀死的人,是我的哥哥。”

燕偕低声问:“然后呢?”

柳长风冷冷地抿了一下唇角:“然后,狼牙军大概是尝到了甜头,便把城中一些百姓聚集起来,或是威逼,或是利诱,让他们装作流民,跑到驻地之外请求义军收留,让他们向外传递消息,必要时候,甚至要他们像杀掉我哥那样,杀死义军里的人。领头的,正是被我哥救下的那一对母女。”

“你看。”柳长风转向燕偕,声音很轻,“这就是人心。我见得多了,所以你说那家男主人要毒死我的时候,我一丁点都不意外。”

燕偕静默下去,柳长风又喝了一口酒,道:“……好在那女子还算有些良心,没让义军真的引狼入室。她拿了我哥的信物约我出去,把我哥刺探到的情报交给我,并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与我听。她说自己愧对我哥,但母亲生她养她,她不可能对母亲做什么,而这些被狼牙说动的人她也阻拦不了,只求我不要迁怒那些留在城中的百姓——说完之后,她就自尽了。”

“至于我……”柳长风怆然道,“我激愤之下,根本无心将缘由说清,当着许多人的面,将那个老妇人杀死了,手段……颇为残忍。杀伤平民,是义军的大忌,当事人已死绝,我拿不出证据;劝义军不要接纳这些百姓,又被有心人指责我因私犯公。义军的首领相信我,却也做不到顶着压力把我留下,所以他只能让我离开。”

燕偕猜测道:“你是觉得,隐元会也许能帮你找到证据?”

“我名声如何,都无所谓,但我哥一生高义,最后死得不明不白,我自然要将一切与这些人分说清楚。”柳长风舒了一口气,情绪平稳了一些,“隐元会消息灵通,我借着师门长辈的路子同他们做了一个交易,我替他们杀你,他们替我寻找证据。他们下达诛杀令,倒不是因为我背约——这场交易随时都可以终止,我不杀你,他们自会找别人来杀你。”

燕偕的思路忽然偏了:“那他们追杀你是为了什么?难道那些坊间传闻竟是真的?”

柳长风有点心虚:“也没什么,之前帮你伪造文书的时候用了隐元会内部的备用身份,我去得急,不小心拿错了,坏了他们的事。”

燕偕狐疑:“就这样?”

“这件事情比较严重。”柳长风含糊道,“这人本来该去恶人谷的,领极道魔尊衔,然后我拿错了,他也没细看,估计用了个有浩气背景的身份……隐元会让他去办事,事没办成浩恶先闹起来了,牵扯不小,一查,就查到我头上了。”又安慰他:“无妨,我那位师门长辈告诉我,这事他替我圆了,下期浪客榜隐元会会把我名字撤掉,这几天就算是给我的教训。”

燕偕这才算是松了口气——替柳长风,两人一个坐在屋顶一个坐在窗边,一起看了会大年夜的烟花,燕偕忽然问:“你说想从我身上寻找一个答案,这个答案,与令兄有关吗?”

“我一直很困惑。”柳长风说,“我哥救过很多人,也被自己救过的人负过很多次,我曾经劝他不要待人毫无保留,但他却自始至终一片赤诚。他死去的时候我不在身边,我很想知道,他被那一刀捅进心肺的时候,会不会有一点后悔呢?会不会觉得上天不公,积善之人竟不得好报呢?”

“那天我看见你,忽然就想起了他。”柳长风目光渺远,“你们的面容、经历、性格完全不同,但我就是有一种直觉,你们是一样的人。举世非之而不加沮,举世誉之而不加劝,只要走上自己选定的路,就不会摇摆、不会停留。”

“燕偕。”他轻轻喊了一声,语调是难得的柔软绵长,一如他在屋顶上饮的那坛酒,“可以告诉我,你的故事吗?”

燕偕曾经以为,有些事情他这辈子都不会对任何人提起,但当柳长风低声询问的时候,他又觉得,说一说,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。

只要柳长风想听,那就没什么不可以。

“好。”于是他说,“你想知道什么?”

柳长风也很直白:“你的经历我从隐元会那里知道得差不多了,唯有一点不明白。你在军中的名声很好,薛帅在时,赞你有大将之风,你连年立功,前途无量,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干出杀俘、杀平民、杀同袍的事?”

“因为瘟疫。”燕偕平静道,“叛军投降的时候,我驻守的那块地方爆发了极其严重的瘟疫,人畜皆死,草木尽枯,大夫们熬得眼睛都红了,也研制不出治病的良药。”

“那种瘟疫,一旦染上离死不远,且死状极惨。一开始是百姓,后来传至军中,那一块的驻军,上至将领,下至俘虏,几乎无人幸免。”

柳长风下意识道:“那你……”

“我就是那个幸存者。”燕偕疲倦道,“但我宁愿我不是。瘟疫蔓延得太快,十室九空,遍地尸体,没死的也只剩一口气。大夫告诉我,这些人全不能留,连尸体也要处理掉,若是再拖下去,整个西北都完了。”

“等不及旁人来救,我只能挨个去看。有的人自尽了,有的人手足无力,只能求我将他们杀掉,这里边,有些是投降的叛军,有些是我立志守护的百姓,更有些,是我朝夕相伴的弟兄,到头来没死在战场上,却被我一刀断送了性命。”燕偕想苦笑,却发现自己连笑都无力,只扯了扯唇角,“最后,我放了一把火,把他们全烧掉了。”

柳长风从屋顶翻下来,坐在窗沿上,目光透出忧虑,看样子是很想打断他。燕偕摆摆手,轻声道:“都到这里了,让我说完吧,这样……也许我能轻松一点。”

他偏头看着窗外烟火,却像是透过这浩大光焰,看着旧时烧在雁门的大火。那个时候他站在火海之外,恨不得自己也走进去,与这里面的所有人一起归于尘土,但他只能忍耐,忍耐到将个中缘由向统领分说清楚之后,才萌生了死志。

但长孙统领是个太通透的人,她听完来龙去脉,却也逼着他发下誓言,此生绝不做自戕之事。燕偕答应了,却借着送故友旧物回乡的机会,朝外边放出了自己的“罪状”——瘟疫一事,容易引起边关的恐慌与动荡,西北心里有数,不会往外边透露,是以燕偕的作为落在旁人眼底,便是灭绝人性、罪当屠戮。

“人生在世,有所不为,有所必为,我对这一切都不后悔。”燕偕道,“偕,这是薛帅给我取的名字。修我矛戟,与子偕作;修我甲兵,与子偕行。从来同去同归,二十余年的兄弟,到头来只剩我一个。我不是求死,我只是,太累了。”

所有安慰的语句,在这一刻都显得太轻,柳长风数度张口,最后只说:“……我明白了。”

“所以,你要是杀我,才是成全我。”燕偕慢慢道,“也是成全令兄,成全你自己。你和隐元会的这笔交易,其实很划算。”

“是很划算。所以今夜长辈登门,代隐元会问我是不是想把这笔交易作废,我说不是。”迎上燕偕的视线,柳长风说,“我答应他们,一定会杀死你。至于什么时候动手,看我心情。”

很符合柳长风性格的一句话,燕偕听在耳中,竟不觉得意外,只问:“隐元会没有给你设下最后期限?”

“有。我死之前。按照规矩,既然这个任务我接了,那么在我放弃之前,他们便不会派第二个人来杀你。”柳长风笑起来,“并且他们付了定金,当年授意老妇人去杀我哥的狼牙军官,现在正关在这座城的某间牢房里。”

燕偕停顿数息,叹道:“隐元会行事,实在令人捉摸不透,又自有章法。”

“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,天下攘攘,皆为利往。”柳长风意有所指,“我的性情,山庄里的人最了解,让我来杀你的人,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死。而隐元会能退让到这个地步,想必各方都出了不少力。”

燕偕恍然:“难道长孙统领……”

“我什么也没说。”柳长风道,“燕偕,我只是想告诉你,去者难挽,可这世上仍有人,愿共你偕作偕行,同去同归。”

子夜的烟花在上空炸响,绚烂光焰下,柳长风轻轻偏头,对他轻轻一笑。

“方才我许了个愿,很巧,与我的名字也相关。”

“愿为西南风,长逝入君怀。”

“燕偕,新年快乐。”

 

【全文完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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