欲买桂花同载酒

蓬生麻中,不扶则直
白沙在涅,与之俱黑

【苍霸】山河旧(之三)

“将、将军……”府里的管家小心翼翼地捧了最后一个箱子过来,一面放下,一面尽量隐蔽地把冻僵的手拢进袖筒搓了搓,赔笑,“都这么晚了,您进京劳顿,还是早点歇着吧。若是想找什么东西,不妨让下人们代劳?”

燕靖手里拿了本书,也不知看进去了几个字,心不在焉道:“不必,我还不困。”

他甫至京师便入朝廷议,傍晚才裹挟着一身戾气踏进府门。管家不知发生何事,只以为他在朝中又遭言官攻讦,心里头不痛快,是以仍照着往常的模式搬出摄政王来劝他:“将军若是累坏了身体,回头殿下责问起来,属下们……”

“不准提他!”燕靖把书册往桌上一摔,冷冷地转过视线,盯住管家,“从今往后,在我的面前,在这座府里,谁也不准提他!”

管家骇了一跳:“这、这好端端的,怎么就……”

“听明白没有?”

“是是是,是是是。”管家从善如流,没敢提醒仍在气头上的燕靖一件事——这府里上上下下,哪个不是柳氏家仆出身?就连这座宅子,虽然正门口挂的牌匾是“燕府”,可真论起来,地契上署的还是柳定幽的名字呢。

——这年头小情儿、啊呸、好兄弟吵架,从来为难的都是咱们这些夹在里头的忠仆啊。

燕靖不知管家面上一派平静,实则心中已于瞬息之间生出百八十种猜想,他只顾将目光沉沉地落在身前摆放的数个箱子上,沉默片刻,吩咐管家:“搬个火盆过来,然后你也去休息吧。”

管家殷勤道:“将军可是觉得屋里冷?摄……那位在您回京前特意来看过一次,说是您自小就不耐烟气,早让我们修好了地龙。用不着火盆,属下这就替您把地龙暖上?”

燕靖剐了他好几眼,只觉得一口气闷在喉咙口,吞也不是吐也不是:“让你去你就去,话怎么这么多?”

管家低眉顺眼:“是。”

把人斥退之后,燕靖从怀里摸出一串钥匙。钥匙的款式已经老旧,但保存得十分完好,更因多年来贴着心口珍藏,触手便觉余温。燕靖用指尖摩挲数息,捏着钥匙半蹲下去,一个一个打开了箱子上的锁。

这大大小小的箱子里,既没有藏着金银珠宝,也没有收着孤本名画,一眼望去,尽是些极寻常的旧物,有几样说得难听些,甚至可以称作破烂。

但保存这些物件的人一看便很用心,箱子里的四面均用软布垫了,各件之间也添上分隔之物以防摔打,为避虫灾鼠患,还特意悬了祛除虫鼠的香丸,是以经年之后箱门重开,样样都与当年放入时无异。

燕靖垂下眼,信手从里边捞了一件。

是一只竹蜻蜓。

燕靖记得这个,当年崔燕将他送往河朔,本意是托给柳定幽的姐姐,孰料刚到柳家大门就被柳定幽截下了。那会柳定幽正和自家姐姐闹脾气,非得证明自己会带孩子,抱着燕靖就往集市里钻,也亏得燕靖和寻常人不同,被这般风波憋得小脸涨红,却愣是没哭。

他这么乖,帮柳定幽在姐姐面前挣了脸面,柳大少爷摸摸他的头表示应该奖励。正巧瞅见街边小贩在叫卖些许小玩意,遂抱着他过去,拿起一只竹蜻蜓问他:“想不想要?”

燕靖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竹蜻蜓,满脸都写着渴望,却还是咬着嘴唇摇了摇头。柳定幽一笑,将竹蜻蜓更凑近了些逗他:“真不想?这次不要可就没下回了。”

燕靖把头往他肩上一扎,闷了半天蚊蝇般应了声:“……要。”然后手里就被塞进了那只竹蜻蜓。

“往后想要什么就直说,别的我不敢保证,最起码,在这河朔一带,没有我柳定幽给不起的东西。”柳大少爷刚放完豪言壮语,就被自家姐姐拎着耳朵拖走,“哎哎哎松手,姐姐、姐姐我错了,你轻点!你这样我抱不稳长安!”

燕靖攥着那只竹蜻蜓,呆呆看了他们姐弟好一会,最后把发汗的掌心往衣衫上蹭了蹭,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抱住了柳定幽的脖颈。

没几日,柳定幽又吩咐下人流水般地送了各式各样的新奇物件进来,燕靖虽然收了几样,但年幼时最为珍惜的玩具,仍是这只做工粗糙的竹蜻蜓。

燕靖举起竹蜻蜓,对着火光看了一会,到底还是没舍得把它扔进火盆里去。

他默默换了个箱子,又掏了一件。

这回是一把小木刀。

上好的木料,燕靖记得最初是方方正正一整块,柳定幽拿回去捣鼓了三天,送作生辰礼物的时候已经是这般模样了。

刀柄完完全全适应了他的握刀习惯,因而初次拿起便十分趁手,每一处木刺都被细心地处理过,毫无伤到刀主的可能性。各处都打磨得细致圆融,唯有刀尖锋利,虽是木刀,也能见血。

有人劝柳定幽:“燕靖还小,送他这么危险的物件做什么?若真想送兵刃图个好看,我那里还有几把未开刃的匕首,你拿去给他玩玩吧。”

柳定幽压根不听,拿狼皮套了木刀,细心串到燕靖腰上,教他:“好男儿顶天立地,要使就使真刀真枪。也别觉得危险,我宁可你平时被这东西划破点皮流点血,也胜过他日大敌在前,而你手无寸铁。”

“……虽然,我总是会保护你的。”

燕靖恨恨瞪了这木刀几眼,到底还是泄愤似的用力抛了出去——朝着和火盆相反的方向。

他最后取出来的是一根深紫色的发带。

发带很长,一端有些泛白,另一端还缠绕着几根发丝,看着齐整,其实并非出于一人。

燕靖幼时营养不良,到柳家之后虽然被好好调养了回来,但只一件事特别奇怪——他的头发不仅长得慢,还参差不齐。柳定幽某回开玩笑,说从脑后看这头发像被什么东西啃过,把燕靖气得三天没理他。

最后柳定幽费了不少力气总算把小孩儿哄好了,从自个头上解了发带下来想帮他束发。奈何柳大少爷不大擅长这种活,蹲在那里研究了好一会,燕靖等得无聊,鬼使神差地拽了他垂下的几根头发拉近,和自己的碎发系在一处,还难得童心地打了个蝴蝶结。

柳定幽一开始没发现,结果起身的时候被扯得一痛,仔细一看哭笑不得:“闹什么呢,这可不能乱系,快解开。”

燕靖仰着脸好奇问他:“为什么不能?”

“小傻瓜。”蹲久了有点累,柳定幽遂把人拎在手里,自己也站起来教他,“结发为夫妻,这种事情长安以后只能和自家媳妇做,旁人都不成。”

燕靖熟练地抱住他的手臂挂到他肩上:“你不是旁人,连和你也不行吗?”

柳定幽不客气地捏他脸:“小鬼你有胆试试啊,回头你后院起火,我可不会救你——快解下来!”

燕靖哼了一声:“解不开,我帮你拔掉算了。”

“喂,等……嘶!”柳定幽咬牙切齿地把人从背上拽下来,冷笑着挽袖子,“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,来来来长安,定幽哥哥今天就好好教教你什么叫兄、友、弟、恭!”

燕靖见势不妙,揣着发带一溜烟跑了。当然最后还是没跑过柳定幽,被抓回来按在腿上一顿胖揍,这事才算过去。

而今燕靖刚把发带扔进火盆,还没烧三息就后悔了,顾不得高温烫手,连忙向内一捞,却还是晚了一步。待他将火星拍打干净,发带已经残损了一小半,灰烬散在地上,如他此刻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的心境。

燕靖盯着发带半晌,胸腔里的怒意仿佛要炸开,然而他环顾一圈,这个箱子舍不得动,那个箱子不忍心毁,看到最后,只能一脚踹翻火盆,勉强发泄几分心中的激烈情绪。

他甚至说不清自己在气什么,最后想一想,也许是在气自己不争气,当着那个人的面能决裂得毫不留恋,私底下却拖泥带水,软弱得不像他自己。

 

“又在发孩子脾气呢?”

燕靖头也没回,冷冷道:“不请自来是为贼。杨先生读圣贤之书,别的不会,只学了做贼。”

“总胜过某些人,三更半夜闹这么大动静,也没想过会不会扰民。”杨知非反手关了门,一点也不见外地坐到桌边,给自己斟了杯热茶,“不是我说,你知道自己在言官中有多受欢迎吗?弹劾你简直不用费脑子找罪状,一写一个准。”

“那是我的事。”

“但这里是柳定幽的私产,而你,不管你认不认,在朝臣眼里你只会是柳定幽的嫡系。”杨知非徐徐吹开茶盏上的热气,“江右正愁抓不到摄政王的把柄,你就这么想给他们送枕头?”

燕靖冷笑:“那就让他们斗去吧,说不准斗个两败俱伤,天下就安宁了。”

杨知非悠然道:“哦?那你可想错了,两败俱伤——怎么可能?朝中无人,你又同他离心,摄政王就算手眼通天,然仅凭他一人之力,又如何是江右的对手?”

“觉得意外吗?其实没什么可稀奇的,江右当年捧柳定幽上位,只不过是想借河朔柳家的名头一用,摄政王的名头说着好听,一开始也只是个空架子。”

“不然你以为,当年柳定幽为什么要来找我?”杨知非道,“因为我能左右江右一脉的决定,而柳定幽手里,除了一个名存实亡的关陇,什么也没有。”

燕靖抬眼看他,唇边抿出一点森然的锐意:“你是想告诉我,这次偷换军需,与其说是世家所为,不如说是出自你的授意?”

“对戎停战是我的意思。”杨知非十分坦然,“但以次充好这种昏招,全是底下那群蠢货自作主张。若是我动手,才不会玩这种虚的:直接请陛下颁恩旨,准许六十万燕北军分批回原籍探亲,归乡的将士,朝廷按每家人头数另外补贴一部分粮饷——燕将军,这么一来,将士们请归,你准是不准呢?”

“不准,则儿郎离心,往后你拿什么号令三军?倘若是准了……”杨知非意味深长地一笑,“兵员不足,军心难定,守住北疆自然可以,但主动对戎动兵却是做不到了。燕北军人多,而北疆路远,如此,待六十万将士都轮过一遍,一年半载也就过去了。”

杨知非言罢,含笑一拱手:“将军觉得,在下这一计如何?”

“好计——好毒计!”燕靖冷冷道,“不战而屈人之兵,我习兵书多年,仍不能望先生之项背。我只是想不明白,大智如先生你,如今为何也与那群鼠辈同流合污?”

“同流合污?”杨知非摇头笑道,“非也非也。事有可为不可为,幽云可以收,戎族可以打,但不能在眼下。今年六月,新安江在中游决堤,沃土千里尽成泽国。这是两年之内江南第四次遭遇水患,且水发在收成之前,也就是说,新安江下游数十个县,今年都将颗粒无收。”

“你知道,这意味着什么吗?”

“朝廷每年收缴上来的赋税,江南道一向占大头,而江南道的税款,又多是来源于新安江下游。新安江频发洪水,江南道的存粮早已告罄,这就意味着,国库不仅半文钱都收不到,还得给江南道拨钱拨粮。”

“哪里有钱?哪里有粮?对戎战争年年都打,年年都要掏空国库。如今三载凶年,各道自顾不暇,千万灾民嗷嗷待赈,你说这仗,到底是打下去,还是不打下去?”

燕靖眼神一动:“新安江决堤?他……我并不知此事。”

“摄政王对北疆一向报喜不报忧。这三年国库日渐吃紧,朝中休战的呼声越来越大,他顶着压力给你批了军费,但后果你也看见了,户部阳奉阴违,在各项用度上都做了手脚。”杨知非淡淡看他一眼,“我说句不好听的,其罪无赦,其情可悯。”

“其罪无赦?呵。”燕靖丝毫不给面子,“那你说说,是诛了谁,还是罪了谁?杨先生,有些事情要是早就摊开说清了,燕北军决不会不理解朝廷的难处,是缩减军费也好,是暂歇兵戈也罢,都可以好好商量。但是江右那群人做的是什么混账事?灾民可悯,燕北军就不可悯吗?”

“我回京之时,虽然愤怒,却无怨怼。现在则不然。”燕靖撑着桌子站起来,盯着烛火深深吸了一口气,“错已铸成,再追问因由毫无意义,我唯一想做的,不过是让犯事者遭受惩罚、枉死者得以安息——这个要求很难吗?很无理吗?且,我虽不通财赋,也知晓江南一道,世家田连阡陌,而贫者无立锥之地,如今水患横行,他们家藏巨富而不肯解囊,更要贪墨燕北军需——拿他们开刀,不应该吗?”

“很难。不无理。但也不应该。”杨知非平静地回答他,“自作主张的那群人是蠢,但他们敢这么犯蠢,就是因为有依仗。我也不瞒你,国库现在严重亏空,要赈济灾民、修整河堤,就得哄着世家出钱。江右给了柳定幽三个选择,要么休战裁军,要么改易主帅,要么……”

“……换一个摄政王。”

 

“下回廷议的折子,陛下看完了吗?”

天子皱起小眉毛,捧着那奏章软软地问柳定幽:“舅舅,我不明白,为什么朝里有好多人都不喜欢燕北军呢?”

柳定幽不答反问:“陛下怎么想?”

天子眨眨眼睛,笑嘻嘻地扑到柳定幽怀里,乖乖道:“先生教我,为君者要明君道,为臣者当尽臣职,燕北军为国征战,应该算得上尽职尽责吧?那不喜欢他们的,就一定是史书里那些构陷忠良的小人,是应该被除掉的奸佞。舅舅,我说得对不对?”

柳定幽对着奏章出了一会神,缓缓道:“陛下,我给您讲个故事吧。”

 

“戎族刚在关外坐大那会,十分眼热中原的繁华,因此频频出兵骚扰边城。当时的皇帝懒于政务又性喜逢迎,朝中上上下下全是只会溜须拍马的小人,一遇兵祸就慌了手脚。”

“皇族之下,关陇好武,出名将;江右尚文,多文臣。但皇帝早先听信谗言,把这些人都排挤在外,到了危机时候又巴巴去请他们出山,于是便有许多人不愿意。”

“其中尤以关陇为甚。是以最后大历兵败,朝廷被迫与戎族签下停战协定,除却每岁敬奉财帛外,还须送贵族女子往关外和亲。”

“被送往戎族的那名女子早有婚约,闻讯宁死不从,在闺中绝食七日,最终被强行送上了和亲的仪仗。为了表示对戎族的尊敬,皇帝命她从皇城出嫁,那女子临行前断指明誓,终有一日要叫这皇室宗亲、满朝文武都为他们的决定后悔。”

“她最终也做到了,长遂之祸,戎人踏破皇城,天子被斩,宗族遭屠,无论是拍板和亲的皇帝,还是袖手旁观的朝臣,一个也没逃过。”

“陛下想必也猜出来了,那个女子,就是金帐阏氏胡朵。”柳定幽低声说,“遣妾一身安社稷,不知何处用将军——所以她挟怨而去,也挟恨而来。”

 

“胡朵是个心狠手辣的聪明人。细究当年和亲事,除却天子昏庸,盖因关陇豪族对皇族心怀怨怼,因此戎族入侵时只作壁上观。但长遂之祸,胡朵攻下京城后屠灭诸姓,几乎使江右血脉断绝,而关陇受损寥寥。”

“就拿清河崔氏来说,当时的家主誓死不愿向戎人屈膝,胡朵就命人打断他的四肢,捉来崔家最受看重的继承人,一并挂上城头活活吊死。”

“关陇一念之差,江右百家涂炭。”杨知非殊无笑意地掠了下唇角,“自此之后,两派渐成血仇。个中细节我也不甚清楚,其结果是从先帝朝开始,朝臣十有八九都出身江右,关陇空顶着豪族虚名,手中并无多少实权。”

“谁不忠君?谁不体国?谁没有文人风骨、名士操行?但江右也怕啊!如今六十万燕北军,一半以上出身关陇,而你燕靖身为主帅,更是实打实的柳家嫡系。再加上朝中还有一个天子倚重的摄政王,于名义,于兵权,关陇复起之势无可抵挡,他日东风压倒西风,要江右一干世家,拿什么脸去见死在长遂之祸里的族人?”

“我来之前,去过崔家一趟。崔家家主对我说,天予不取,反受其咎。燕北一案,能压制关陇之兴,又能休兵供灾民喘息,是以他们知不可为,亦强为之。”

 

“既然不为国征战便是奸佞,那当年关陇袖手兵祸,是忠是奸?若说抵御外敌便是忠臣,那江右拼死守卫皇城,岂不也是尽职尽责?”

“忠奸不是说出来的,也不是做出来的,而当留给煌煌史册后人言之。”柳定幽从桌案上取过大印,环握着天子的手,教他重重按了下去。

“陛下眼中,没有忠奸与否,只有能不能用。”

 

“现在,江右当用。”

 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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