欲买桂花同载酒

蓬生麻中,不扶则直
白沙在涅,与之俱黑

【明唐】费思量(一)

“八百九十一、八百九十二、八百九十三……”

“四儿——四儿在不在——”老板娘在外头懒洋洋地唤,声音拖得老长,“别总是闷在里间,快出来,有生意上门了。”

账房打扮的青年停止了计数,闻声只叹了口气,自言自语:“看来今儿又数不完了。”随手把桌上的笔墨纸砚推到一边,青年捞起算盘晃荡着就出去了,一边走一边应道:“来了来了,别急别急。”

外头却是间当铺,屋室低矮采光极差,只消一眼就能将屋内的人和摆设看尽。墙角结着蛛网,柜面蒙着灰尘,连大门都是一半完好一半破烂,被风一吹就发出“吱呀吱呀”的声响,道不尽的寒碜。

老板娘坐在阴影里剔指甲,见他出来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招招手,尖尖的下颌朝旁侧一抬,权作示意:“喏,客人在那呢。好好谈,咱们这个月的吃喝可全指着这一笔了。”转过头便向杵在面前的壮汉介绍:“这位小哥旁的没什么长处,估价算账倒有一手,在道上混了几年还没出过差错,客官大可放心。”

那壮汉点点头,打量了青年几眼,粗声粗气:“这位……怎么称呼?”

青年笑道:“没什么讲究,叫我阿四便好。”一伸手请对方坐下,青年拨了拨算珠,随口问:“典当?还是赎买?”

“赎。”

青年意态懒散:“近来风头紧,不管赎什么,先加一倍的价钱。”

来人默默从怀中掏出一张数额不菲的金票,推到青年面前,言简意赅:“多少都出得起。”

老板娘嗤嗤笑起来。

送上门的肥羊,不宰你宰谁。

青年也眯着眼睛笑了:“出手就是万金,不错、不错。”他舔了舔嘴唇,顿一会,倒没有立时说接不接,只慢悠悠地问:“这么大方又这么好说话,想必你也觉得这点子扎手……这干一行么,就有一行的规矩,我们这儿的人虽然胃口都不小,却也不是什么东西都吃得下的。”

“阿四先生放心,大家都是在道上混的,哪些人能沾哪些人不能沾我们心里都清楚,断不会坏规矩坏到这里来。”来人道,“某愿意出这个价,是因为这样东西确实值这个价。”

“有趣。”青年来了兴致,翻手取了个杯子搁在桌上,往里头倒了些许早已凉透的茶水,“你想赎什么?且让我过过目,看是何等人物竟有这般身价。”

壮汉用手指沾了茶水,在桌上写了两个字,写完最后一笔立刻反掌擦去,只留下木纹里一片淋漓的水痕:“如何?阿四先生觉得,这位的项上人头可还值这个价?”

青年的目光微微一凝。

来人也不急,金票按在桌上,似有所待。

过了许久,青年才缓缓道:“这点子……可不仅仅是扎手二字所能形容。”

“某知道。”

青年又说:“莫说这单子有没有人愿意接,即便重金之下真有勇士,到最后却也未必能与阁下做成这笔买卖。”

来人笑:“换作从前自然是这样,但眼下不同。这一位……”他用指尖点了点那片半干的水渍,唇边的弧度意味深长,“三天前,闭了生死关。”

“他习的是明教秘法,武学一遇上瓶颈便要闭关,可每回出关修为都比原先高出一筹。”青年屈起指节敲了敲桌面,“恕在下愚钝,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方便下手的机会。”

“阿四先生莫急,某还没说完。”来人也不恼,一径说下去,“往日这人闭关总会拣个隐蔽地方闭上十天半个月,一来静心,二来避仇。但这一回他可是杀人杀到一半就匆匆忙忙遁走了,本来十拿九稳的任务失手了不说,自个还负了伤,可见修为不稳。他仓促之下闭了生死关,不足半日又被仇家撞破,虽然最后突围而出,但据在场之人说,功力折损是肯定的,或许还伤到了元气,没个一年半载补不回来。”

青年垂着眼,一动不动地盯着桌面的纹路瞧,好似能从上边看出一朵花来。

“所谓趁他病要他命,阿四先生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?”

“……你说得倒也不错。”青年沉默了好一会,终于开口,“这张单子我会替你挂出去,或者真有高手能取了他的项上人头来典当,也未可知。”

“且慢。”来人却提了提语调,“某还有一个要求。”

“什么?”

又是一张金票压上桌案。

“这笔单子,某想指定一人接下。”

“抱歉。”青年立刻出言否决,“这里有这里的规矩。客官也知道,吃咱们这碗饭的最不乐意被人指手画脚。再者,这一回的点子硬,你指定的人未必就能拿下,反倒白送了性命去,忒不划算。”

来人却是成竹在胸:“某既然敢指定人,便是有把握这人能得手。阿四先生,某说句实话,天底下只怕也唯有这个人才能做成这笔单子,旁的人去,才是白白送命。”

青年仍是摇头,老板娘听了半晌忽然笑着插一句:“客官这么一说我倒有几分好奇。您想指定的是哪位?排名榜第一的孤鸿客,还是从未失手的寒衣人?”

“都不是。”来人摇头,“某想请,唐铮。”

唐铮。

老板娘面上一滞,很快将勾起一半的唇角抑回去,没好气道:“没有唐铮,那瓜货早金盆洗手不干了。你把单子搁这儿,自会有其他人接走。”

来人十分坚持:“只能是唐铮,除去唐铮还有谁能杀得了陆沉?”

“陆……”老板娘声音提到一半又警觉地低下来,她瞟一眼坐在桌边仿佛在出神的青年,压低了嗓子,“你想杀的是陆沉?你想杀陆沉还来找唐铮?你不知道他俩什么关系吗?”

“某听过一耳朵。”来人回答,“他们二人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刺客,各自身手高超不说,配合起来又万般默契,搭档了七八年竟一次也没失利过,十分了得。”

这就换老板娘不解了:“你既知他们是友非敌,还敢来下这种单子?就不怕唐铮先把你了结了?”

来人高深莫测地一笑:“陆沉和唐铮之间的恩怨,江湖上没人说,却不代表没人知道。”

一直充当背景板的青年终于悠悠叹了一口气。

“客官消息灵通。”他的语气说不上是褒扬多一些还是讥刺多一些,“但是,不成。”

“指定人出手,不成;指定唐铮,更不成。”

“要杀陆沉,可以。规规矩矩的下单,否则的话,在下便只能送客了。”

老板娘卷着发尾又开始笑,看一眼来人再看一眼青年,唇角堆起幸灾乐祸的弧度。

来人被不留情面地噎了几句,面上红红白白很有几分过不去,似乎是想发作,然而目光一转忆起这是什么地方,又强压下去,勉强道:“是某冒昧了。”

青年指尖一挑,算珠滴溜溜转起来:“那么这单,您下还是不下?”

来人一咬牙:“下了!”顿一顿,仍是咽不下方才的气,复冷笑道:“既然请不得唐铮出手,那么咱们还是得按规矩来——三月后此单若不成,订金不必退还,我要你左手三根手指!”

青年掠眉,轻轻一笑,利索地应了:“成交。”

 

一捧凉水泼上眉眼,剔透的水珠顺着漂亮的眉骨滑下,随着青年直起身子的动作莹莹缀在他线条流利的下颌,缓慢晕开浑浊的色调。

老板娘抛了巾子过去,自个抱着手臂倚在门边瞅了半晌,懒洋洋地发问:“你真打算去?”

青年用巾子蒙住脸,含糊不清地回答:“不然呢?虽然算账用右手就够了,但是要我白白送出去三根手指,怎么想都不甘心。”

“你完全可以不接。”

“再不接单子我们下个月就要喝西北风了。”

“少跟我东拉西扯。”老板娘哼了一声,“怎么着,终于打算弄死你那老相好了?我就纳了闷了,你们到底是别了什么苗头,好成那样的一对搭档,最后一个退隐一个远走,音信断绝不说,到头来你还想要他的命——唐铮,陆沉当初到底怎么你了,你恨他恨成这样?”

雪白巾子撤开,露出一张与沾水前截然不同的容颜:眉峰如剑,目若寒星,单看五官称不上多出彩,组合在一处却锐意逼人,一垂眼一抿唇都流露出几分道不破的凉薄——却正是这几年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唐铮。

唐铮似笑非笑地瞟过去一眼:“你猜。”

老板娘兴致勃勃:“难不成是他在外边偷吃让你给逮着了?不不不,要真是这样,依你的性子还不得把他扒成几大块,再说……”她看了看唐铮的脸,还是忍不住,“……怎么看都像是你比较薄情。”

唐铮正慢悠悠地戴手甲,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摁下去试:“爹妈把我生成这样一张脸,我也没法子。至于陆沉偷吃?他有这个胆子吗?他敢做我就敢把他切碎了,沉到嘉陵江底去喂鱼。”

机关十分应景地咔擦一声,衬着唐门弟子眼底的暗色,分外嗜血。

“所以你们俩到底在闹什么矛盾?”老板娘愤愤,“当初你俩一拆伙,我足足一个半月没有接到新单子。好不容易现在缓过来,我以为事情都过去了,结果你又一句话不说要跑去和他杠上?唐铮你醒醒,你二十七了不是七岁好吗!两个加起来年过半百的大男人就不要闹孩子脾气了行不行!”

唐铮摆弄完手甲,开始调试千机匣,心情还挺不错地哼了几句小曲,完全把老板娘当空气。

“成成成算我怕你了。”老板娘自个怄了半天气,最终只能忍气吞声地摆摆手,“我管不了你了。总之就一句话,你们两个瓜娃子都是老娘看着长大的,别老想抢在老娘前面走,行不行。”

她嘟嘟囔囔地转身走了,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息:“从来不让人省心……我还指着你们以后能给我养老呢……”

唐铮抬眼望了望她的背影,略略柔和了脸部轮廓,复又低头往千机匣里填装弩箭,许久之后才轻轻应了一句:“诶,知道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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